这也许是世界上最奇怪的死刑执行仪式了:在一个预先挖好的大坑边,战友们依次同孙二勇握手告别。
张自忠也走过来与孙二勇握手,说:“放心走吧,我会替你多杀几个鬼子!”
通往台儿庄的津浦铁路旁,张自忠的大军在疾进。
大雨如注。被千军万马碾踏过的土地满是泥泞。突然有令:停止前进。雨中,全军肃立。张自忠身披黑色大氅,策马来到军前。一阵凄厉的军号声响起来,将士们统统变了脸。那是杀人的号音。
两个士兵被五花大绑地推过来。 将军凝视他们,良久,向站在身旁的警卫营营长孙二勇摆摆下巴。枪声聒耳。马蹄前,横下两具尸体。
张自忠向全军宣布了他们的罪状:昨天,这两人路过一爿小店铺时,拿了两把伞,不给钱反而打了店老板。“这种时候,我不得不这样做。”张自忠说,“我要打仗,而且要打胜仗。”他吩咐孙二勇将他们好生掩埋。
尸体被抬走以后,他沉痛地说:“我对不起你们。你们还未杀敌,可我先杀了你们。怨我,怨我平日没教好你们。”他低下头。
副官心酸了。他以为将军也含泪,可是他错了。将军很快抬起头,眼里没有水,只有火。“还有比这更坏的事情,”他说,“昨天夜里,我军驻扎在田各庄时,有人竟摸到民房里去糟蹋人家姑娘。16岁的黄花闺女呀,日后要嫁人,要当娘,如今全毁了。天快亮时,那家伙跑了,可那姑娘肯定地说,他就是我手下的人!现在,他就在队列中!”
队列凝固了。张自忠目光如剑。“男子汉敢做敢当。这事是谁干的?站出来,算你有种!”
空气也凝固了。“站出来吧。你如果有母亲,就想想你母亲;你如果有女儿,就想想你女儿。要对得起她们。站出来,我老张先给你敬个礼!”他戴着雪白手套的右手缓缓举到帽檐边。
风声,雨声,人却没声。“那好吧。” 张自忠笑了,笑得很冷。
“我只好不客气了。那姑娘说,她把那个家伙的大腿根儿给抓伤了。今晚宿营后,以连为单位,全部把裤头脱下来,检查大腿根儿! 全部,一个也不许漏掉,包括我!”
宿营后,真相大白了:干下那丑事的人竟是孙二勇。张自忠大怒:
“我opeNke.Cn瞎眼了,养了一条狗。抓起来!”
所有的人心里都很亮:孙二勇活到头了。拿走百姓两把伞的人尚且被处以极刑,他做下这种事,够死一千次了。谁不知道张自忠将军眼窝浅,容不得一粒沙子。然而,当军法处处长请示张自忠如何处置此事时,将军竟足足沉吟了 5分钟,才说出一个字:“杀。” 他怎能不沉吟?就算孙二勇是一条狗,那他也是一条“有功的狗”啊!
匪夷所思的一幕
他曾是张自忠手下驰名全国的大刀队成员之一,喜峰口的长城上,有18颗鬼子的头颅像皮球一样在他脚下滚动过。“七·七”事变中他率一个半连扼守卢沟桥,与日军一个旅团搏杀。桥不动,他也不动。
他还是张自忠的救命恩人。一年前,张自忠代理北平市市长,是汉奸们的眼中钉。一夜,张自忠路遇刺客,担任贴身警卫的他奋不顾身扑到前面。他的胸膛做了盾牌。
三颗子弹竟未打倒他,刺客先自软瘫了半边。
有勇气,又有忠心,一个军人还需要什么呢?
杀人号又一次在鲁南的旷野里震响。昨天的一幕重演了。不同的是,张自忠没有出现在队列前。他不监斩。
他坐在自己的行辕里喝酒,一杯又一杯,是要浇去心头的块垒?
不,不是块垒,是一座悲哀的山。
军法处处长代张自忠诏令全军:孙二勇犯重罪,死有余辜。尔后,问将死的人:“有何话说?”
“我想再见张军长一面。”
副官把孙二勇的请求禀告将军, 将军一跺脚: “ 不见。快杀!”他端起酒盅。副官看得真切,他的手在微微颤抖。酒溢了出来。
相同的情形发生在刑场上。杀人的人就是被杀的人的部属——警卫营士兵。他握枪的手在颤抖。
孙二勇圆睁双目喝道:“抖什么?快开枪!20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!”
孙二勇倒下去的同时,张自忠却在行辕里站了起来。他那颗坚强的头颅长时间地垂着。副官又一次觉得他会含泪。
将军的眼神确实是悲哀的,然而并未悲哀到含泪的地步。
将军来到队列前的时候,一切已归于沉寂,不沉寂的只有将士们的心。
他策马从卧在地上的孙二勇的身边经过,故意望也不望。
他不发一言,胳膊猛烈地向前挥动着。地平线上,台儿庄苍灰色的轮廓隐隐在望。
有强风,他的大氅使劲掠向后面,线条极其有力。他的战马高扬起前蹄,连连打着响鼻。这情景,令人想起滑铁卢战役最后一分钟时的惠灵顿。
当晚,前锋接敌。
从1938年3月28日开始的一个多月里,台儿庄成了死亡世界。两个民族为着最不相同的目标相互屠杀着……
一天晚上,张自忠正在灯下读《春秋》,忽然传令兵跌跌撞撞地跑进来:“报,报告军长……他……他,回来了。”那小兵一脸惶恐。
“谁回来了?”“孙,孙营长。”“什么?”
那个人,20天前他走了,若回来,需要20年,何止20天?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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